近年以来,书法界流行写“大字”。
尤其是各种书法比赛和书法展览,几乎都跟孙悟空吹金箍棒似的:“大大大……”
看看规格要求,几乎都是六尺整纸。
甚至还有八尺整纸的。
就这个要求,王羲之都得晕菜,苏东坡绝对歇菜。
颜真卿倒是可以试试,毕竟他是写过《大唐中兴颂》的。
大字展对此,我是颇有微词的。
不为别的,太大了,不实用。
不说八尺,就六尺的作品,搁哪儿呢?
得四米高,五十平左右的空间,这么大的字才不显得突兀。
一般人家肯定是不行的,我家就不行。
所以,各种比赛和展览的作品最后的宿命,很多都是进了垃圾桶。
真是很可惜的。
据说,有的同道为了获奖,写了一刀纸才出了这么一幅字。
昨天还在展厅啧啧称道,今日就混同污秽付诸东流,真是情何以堪!
而到现实中,有些书法家也是对比着飙“大”。
如雪的宣纸铺在广场上,铁桶中是浓黑的墨汁,一位赤脚大仙手持一根拖把,蘸饱了墨,涨红着老脸,使劲拖拽着拖把,行走于宣纸上。
舞笔如推犁,喘气如老牛。
墨汁与脚气同飞,脸皮与猴臀一色。
不管作品的水平如何,这幅卖相就已经失分了。
大师写大字大师,不是以字的大小来衡量的。
要不然,书法史上的名家最起码要去掉九成以上。
没听说过钟繇大字如何,流传于世的《三表》都是小楷。
韦诞肯定是大字高手,袁昂《古今书评》的评语是“韦诞书法如龙威虎振,剑拔驽张。”
他尤其擅长题写匾额,连魏明帝曹睿修建凌云阁,都要请他去题匾。
但韦诞的书法在书法史上地位如何呢?
想追钟繇的话,骑马肯定追不上,坐高铁可能还有一线希望。
要知道钟繇,那是连王羲之都有点心虚的存在。
钟繇《宣示表》流传下来的经典法帖大部分都是小字。
为什么是小字呢?
很多人说,以前的纸不够大,笔不够大。
说实话,这种说法有点缺那啥。
把纸和笔做大一点,很难办到吗?
有什么难以突破的黑科技吗?
归根结底,是没有这个市场需求。
或者说,市场需求不足以成为推动产品研发、技术进步的动力。
文人的书房,最需要的是小字。
因为小字实用。
有这个市场,各种“笺”就制作得非常漂亮,时不时的就有新产品推陈出新。
像薛涛,不就凭借“薛涛笺”,就成为小富婆了嘛。
她的诗笺,还会变脸呐,根据诗意变,能变十种颜色!
薛涛制笺曲不离口,拳不离手。
文人不离小字。
考试的时候,规规矩矩写小字。
写信的时候,痛痛快快写小字。
有那种特别喜欢的文章,轻轻松松写小字。
所以,流传下来的经典法帖,除了率性的信扎,就是精致的手卷。
手卷,是中华文化独有的东西。
它的形成,是我们的一种文化习惯。
古代的所有图书,无论是简册还是帛书,都是卷起来的,在秦汉有“经卷”、“卷子本”。
后来虽然纸张代替了简牍,但是习惯却沿袭了下来。
写字是从右到左,从上到下。
字画完成了,都是装卷。
斗室之中,三尺书桌,最宜小字到了晋代,“卷”这种品式就完全成型了。
因为习惯使然,“卷”甚至成为了量词。
“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嘛。
手卷之所以叫手卷,是因为它能握在手中,慢慢展开欣赏。
又因为它的典型特点是“长”,故又称“长卷”。
就跟谁长得有点胖,管他叫“胖刘”一样。
长卷能有多长呢?
像宋人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那是用一匹整绢画成,将近12米。
黄庭坚的《廉颇蔺相如传》,应该是最长的古代书法长卷,21米。
黄庭坚《廉颇蔺相如传》在所有的书法形式中,我最喜欢欣赏手卷。
一点点展开,一点点绽放,时时有发现,处处有惊喜,让人如上苑观花,一步一景,应接不暇。
看到特别精彩的句子时,还可以停下来,展开无限的遐思,自问自答中,快乐自生。
看《赤壁赋》,到“虽一毫而莫取”,可以想到苏氏家风,想到程夫人教子,想到苏序“吾欲子孙读书不欲富”。
到“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想到苏轼在黄州的精神突围,想到乌台诗案甚至更多。
也喜欢看联笔之作。
多位书画家共同创作,迥异的灵感和风格,呈现在窄窄的卷纸上,是那么的和谐交融。
如同到丰泽园吃饭,这一米是葱烧海参,这一米是油焖大虾,这一米是九转大肠。
嗯,这一米好,一品官燕!
真是大快朵颐。
好的长卷如吃席更有意思的长卷,是某位先生,自己做诗,自己书写,自己还能根据诗意作画。
这样的卷子从头到尾,一气呵成,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地体会到作者的精神家园,这就是“三绝”了。
我喜欢写卷子。
读书,读是一方面。
写,又是一方面。
可以相互补充。
偶得闲暇,把自己放空,慢悠悠地坐下来,将自己喜欢的文章一笔笔写下来,再一字字地读进去。
高兴了,还可以吟诵一番。
愤怒了,还可以拍案而起。
郁闷了,还可以小酌一口。
待一卷写完,才发现,这卷文章中,不但有先贤,也有自己。
这个时候,小小的书斋,从窗户到书桌,从手卷道心里,都是一片光明。
附:集虚斋书《赤壁二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