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在我这个岁数的时候,头发还是很茂密的。虽然他和我一样也是近视眼,但他总不爱戴眼镜,所以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眯着眼。一开始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睛眯得那样紧,我以为他出生时是没有眼睛的,只有眼皮,让大夫给他来了一刀,用刀疤充当了眼睛,这使我十分同情他,觉得视障人士在社会闯荡不易。只有他看手机的时候,才能发觉他是有眼睛的。他看手机的样子十分有趣,驼着背,脖子前倾,缩着他的下巴,两只眼睛反向上吊着,像是瞪着手机一般,屏幕反光下映出他三层的抬头纹,在油亮的脑门上分外扎眼。但王三不以为丑,我也没资格说他。关于不爱戴眼镜这件事,王三是这么解释的:“我明明不戴眼镜也可以看清楚,为什么非要戴那个框子。透过那个小小的酒瓶底看东西的丑态,太傻逼了。”于是他就这样眯着眼,透过他的小眼睛偷瞄那些美女,这样看来眯着眼也是有好处的,我就经常摸不准他是看着我说话,还是实际上瞄着酒吧新来的女酒保的屁股。因为他的头总是歪着,介于我和女酒保的屁股之间,我总疑心他虽然在和我说话,但实际上一直在盯着人家的屁股看,这样当然是十分不雅的,我自然觉得女酒保的屁股很翘,但我绝对不会眯着眼偷瞄人家,就像我近视了我就戴近视镜,远视了我就会戴远视镜,如果一只近视一只远视,虽然戴上眼镜会显得眼睛一大一小十分别扭,但我也会诚实地戴上,而不会天天眯着眼非说自己不用戴眼镜,所以我会光明正大地偷窥,大不了多得一个白眼,forfree。
王三年轻时候什么样子,实际上我是不知道的,因为他像我这么年轻的时候,我还在学校上学,压根还不认识他。但我相信他年轻的时候头发是很茂密的,一是因为根据我的生活经验,在我这个年纪就头发稀疏的人实在不是很多,根据概率,王三在我这个年纪很有可能是头发茂密的,二是因为我觉得他不至于连这事儿都要蒙我,因为长成我俩这个样子的人要是在长相上还不互相坦诚,那生活也太操蛋了。
王三家在生他之前养过两只土狗。据家里人说,第一只土狗贝贝是王父从厂里捡回来的,是一只毛色油亮的生猛公狗,此狗不分季节,全年发情,即使过了春秋,他依然可以违背母狗意志,使用死缠烂打、胁迫或其他手段,兴致勃勃地做出强行与母狗性交的恶事。在这只贝恶狗的不懈努力下,每一只村里的母狗都受过其胯下之辱。据王三分析,此狗大概率是激素分泌不正常外加异于常狗的社交能力,放在现在怕是得割以永治,把罪犯扼杀在成年之前,让他没有机会品味恶之滋味,而绝育还可延年益寿,增其寿命。王三一边说着绝育种种妙处,我一边想象这绝育是探囊只取物,还是杀鸡又取卵,不管哪样都定叫我痛不欲生,不由得脱口大骂,“操你妈的,你这话和狗说狗都不信。”第二只土狗晶晶相比前狗就逊色许多,唯在母狗发情期敢有所动作,大做特做。春秋时节,此狗像一只勤恳踏实的顶农狗,顶顶每一只路过的母狗,一番耕耘,以至于冬夏两季瘫软如液体,刚入季时面*肌瘦,掉毛严重。终在成年后没多久因过度耕作,很年轻就死了。
王三的出生实在是出乎了他爸的意料,由于村里只有他爸一人姓王,其他亲戚又都在别的村,故只能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据老王分析,一定是因为不小心把上次用过的洗破了。因为王三是没有经过与大批兄弟姐妹们竞争过的漏网之鱼,王父总是非常担心他没有竞争力,不够冲劲。为了让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王父划掉了之前就想好的王欢,赐其名王三,希望他能继承家中前辈衣钵,生猛如狗。王父其实在王母生下王三前就准备了两个名字,如果是男孩就叫王欢,女孩就叫王欢欢,由此王三大胆推断他其实曾是有希望还有两个弟弟妹妹的,但被他王三之名打断了父母的施法。
但王三也是受过这名字的恩惠的。少年王三听过家中前辈们故事之后备受鼓舞,上学年纪每每遇到两狗交欢,王三都会默默给自己鼓气。当时大街小巷上都放着《隐形的翅膀》,少年王三有一双隐形的翅膀,他希望自己和女同学亲嘴的梦想能早日开花,隐形的翅膀让梦恒久比天长。结果因为学术造假,少年王三那对隐形的翅膀被班主任直接裁了下来,同时因为是惯犯,罚抄名字遍。最近几年学术造假的惩治力度就没那么严格了,最起码都不用罚抄名字遍,张裕卿可比王三难写多了,张导一定可以抄到小臂僵劲,手腕酸痛。少年王三把三根笔芯并在一起,用直尺一行写了10个三三,再用直尺在第一列三间加了一竖,一页信纸正好20行,两页信纸,王三写得工工整整。接受老师的辱骂后又做了这样复杂的算数,耗费了王三大量的精力,而这样遭遇各科老师围追堵截的生活,持续了他的整个学生生涯。于是他就像入冬的晶晶,支楞不起来了。在王三软了以后,他的脑子意外得开窍了,竟然坚持读书并成功留校,代价也只是头顶的烦恼丝若千。在一次上面领导视察学校时,天公作美下起雨来,王三竟突破众人径直冲到大领导面前支起他的破伞,安保人员一时都愣了,大意了,这视障怎么冲得这么快,全没防住。后学校因王三不讲体面,护主有功,破格提其为副教授。
王三在评上副教授后,突然又支楞了起来,他又想起来那对早就被剪下来的翅膀。在心中追忆他支楞的年华,惊觉他已经好久没看到两狗交欢,甚至两猫都没有。于是他开始观察邻居小宋家的刚毛猎狐挭,据王三的仔细观察,不但小宋家的狗没有发情期,小宋好像也没有男朋友,小宋身材很好,胸大屁股翘,就是脸盘稍大,不过头发披下来以后,遮住了她脸一半的面积,就显得还好了。小宋家里总是特别乱,衣服袜子扔的哪都是。“女人的衣服太多,所以家才会显得乱,我把我所有衣服都从衣橱里掏出来扔床上,也不一定能铺满一层”,这都是王三帮小宋修电脑时,眯着眼观察出来的结果。趁着修电脑的机会,王三问小宋,“你家的狗怎么从不见她发情?”小宋向他解释到现在都兴给自家的宠物狗做绝育手术,绝育可以有效预防子宫蓄脓乳腺炎等王三听都听不懂的病。经过了解,原来雌狗绝育并非王三所想,环之即可,而是在腹部开一个口子,切除它的子宫和卵巢,不但让它没有发情的能力,就是以后想做母亲,也做她不得。王三又咨询了公狗绝育,是只探囊取物,还是只抽丁拔楔,还是像太监一样杀鸡又取卵,下面插麦秸(这点就显出王三心思较我之细腻,求知欲之强烈,我只想到了两层,他想到了大气层)。
王三思索之际,忽发觉小宋眼神不尴不尬,一圈红晕上脸。原来他置身其狗的过程中,小帐篷一阵阴冷,不由得也支楞起来。他眯着眼的时候,谁也说不清他是在看着小宋的半露酥胸还是迷离发呆。不过王三再三发誓他的小兄弟只是莫名其妙犯了天下所有小兄弟都会犯的错,而不是他想入非非授意小兄弟支楞而小兄弟为之。
虽然我不能保证王三当时是否下放支楞权限,但我可以向不了解的女性读者证明,小兄弟确实会莫名其妙得犯毛病,很少有男性可以获得小兄弟的管理员权限(据我所知没有),一般小兄弟的文件权限仅有读取和运行,且小兄弟经常卡自动运行的bug,个别不得意的男性同胞,只有自己小兄弟的排泄权(甚至都不一定有),运行失败也是常有的事,希望大家对他们表示宽容,都是苦命雄性。
总之,小宋解释公狗只需探囊取物,比古时候的公公们要幸运得多,并无性命之忧,然后面颊红润不尴不尬得把王三送出了门。王三终于知会了自己多年不曾支楞的原因——生不逢时,在他最该支楞的年华,兴阉割,于是他隐形的蛋蛋,被阉割了,相比贝贝和晶晶就快活得多了,毕竟他们曾轰轰烈烈地做爱,而不像王三,至今和我一样都是老光棍一条。但王三不是容易伤心的人,在了解绝育的知识后,也算有所得,便也心满意足了。
至此,我对公狗绝育的困惑已解,但王三依然在向我科普公狗绝育之妙处,实是盛情难却。王三言,首先,发情是宠物狗跑丢的高发原因,绝育后,阉狗情绪平和,会变得十分温顺,还不会到处乱跑。这点我可以理解,就像我投诉我的领导假公济私,结果领导安然无恙,我现在被分配到郊区管库房,一月两休,这才懂得原来我的卵蛋早就被领导们捏在了手里。同理作为狗,要是我刚成年也被人来上这么一刀,我也可以了然我的命其实在主人股掌之间,更别说我的锦囊玉轴了,主人让我作揖,我就装的像个傻逼狗一样支起我的前腿作揖,完后再摇摇尾巴,绝无二般心思,说不定还能多领一块肉吃,岂不快哉?第二,绝育可以预防睾丸肿瘤的发生,这我就稍难了解其深意了,我可以理解没了宝珠之后自然也就没有宝珠病,但我实难理解其目的何在。就我所知,我们身体哪个地方都可能生病,胃有胃病,肾有肾病,我总觉得我不能为了防止脑瘤,也把自己的头摘去。但我还不敢与王三争辩,因为他说这是大家都流行的说法,大家都说对,那应该是不错的。而且王三是受过教育的人,而且显然对于绝育比我了解更甚,我第一次听说时,王三已经可以传道授业解惑了。所以对此问题,我保有疑问,但现在不是提出异议的时机。这也是我工作后才学会的技能,你要保留意见,等待提出意见的时机,而不是有什么说什么,这样会让上面很难办。至今我已保留了若干意见,为了防止忘记,我都记在了我的笔记本上。在我设身处地权衡之后,我想,我宁可冒着十万分之一生病的风险保住我的宝珠,也不愿意像顾诗人所言,为了避免结束,通过慷慨解囊避免了一切开始。如果我万般不幸,成为了那十万分之一,我只好舔舔我肿大发硬的宝珠,多吃几口肉,此生认栽。
王三的科普热情实在可怕,我不得岔开话题,询问他叫我陪酒的真正深意是否只是为了一睹新来的女酒保之芳容,王三一本正经地批评我“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原来是王三在了解绝育之奥妙后,禁不住想问问遇到的每一只狗,有没有做过绝育。不过据我合理推断,不管狗能不能听懂王三的循循善诱,他们看着这个蹲在地上和他们聊绝育之妙的眯眯眼,那声“汪”的含义绝对是“滚你妈的蛋”,也就是滚王母的蛋,王母想必是没有卵蛋的,她下的唯一一个蛋就是王三,所以也就是让王三快滚。我在散步时如遇到一直对我叫个不停的狗,我也会弯腰假意要拾东西扔他,并对他们说“滚你妈的蛋”。不难看出,我在遇到他人他物的问题时,总是喜欢推己及人,因为别人或其他物种不可能把什么都告诉我,所以我只能用我仅知道的一个例子——我自己,来推论其他个体,当然这样做是十分狭隘的,晋惠帝司马衷就犯过这样的错误,“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结果就遗臭万年。但目前为止,这件事上我还没有其他办法。当然被狗骂“滚你妈的蛋”并不是什么大事,毕竟语言不通,也许他们说的是“我爱你”呢,这岂不更恶*更可怕,但好在听不懂,我们不妨用最大的善意揣度,兴许他们懂人言,且是受过素质教育的狗,说的其实是“衬衫的价格是9磅15便士,所以你应该选B”,这样就makesense了。
王三找我喝酒的真正原因,也并非是生了狗的气,而是他问办公室里小余她家的狗做没做过绝育,得知小余家养的是只公狗后,王三更来劲了。向小余事无巨细得讲解了狗的小兄弟要遭什么罪,甚至旁征博引古时候太监小兄弟的遭遇,又讲绝育之妙却有一二三……结果被举报为职场性骚扰。好在王三的主任知道王三虽是个怪光棍,但还不至于是性骚扰的恶人,就让王三注意言行举止,不要侵扰他人。我相信王三全然是一片好心的,王三之委屈,我也可以理解。但用推己及人的方法,我是断然不会觉得做一个阉人会给我的生活带来更好的改变,更不会抓住我遇到的每一只小狗,问问它是不是只阉狗,不过我当然也会因好心科普被举报而感到委屈。这样推己及人的方法,虽无法让我证明自己是对的,但也还没有什么事让我相信这样的想法是错的,我只好继续用单一样本推断整体,并小心翼翼不要冒犯到任何人。于是为了我们共同感受到的这份委屈,我不但陪王三喝了酒,而且还帮他在刷脸支付时扶正了头(“你不要和我抢着结账,今天是我找你出来喝酒的”——我手机的录音片段),最后我还把他送回了家。没有见到小宋,也没见到任何人。他家里东西少的可怜,我看到他桌子上立着一张高中合影,里面一个半秃赫然就是王三,操他妈的王三。
就像没有人活得非黑即白,人和人的关系本身也是复杂奇怪暧昧而不合逻辑的,电影小说里面那些明确彻底巧合激烈不过是安慰人的理想罢了。所以我喜欢王小波,因为他在这点上是近乎残忍的诚实。生活远比电影小说荒诞得多。
每一盏深夜路灯,都是一个小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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