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所“工程”重点建设大学读大一。英语四级考试结束了。他跟同学去酒吧。
公安局出具的鉴定意见通知书称,这个19岁的年轻人死于“急性酒精中*”。
母亲去摸他的手,冷的。再去抠抠脚心,还是冷的。她翻起孩子的眼皮,一片白,眼皮却合不拢了。她还想再看看,可没时间了。重症监护室不能久待,这个母亲跪下来了,她想求医生,再让自己进去一次,“孩子那么冷,我就想把被子给他盖上。”
在“加油”声中走向死亡
这群十八九岁的少年几乎都是第一次踏入酒吧。只是,这个飘雨的平凡周六有那么一点特殊,大学英语四级考试终于结束了,这群年轻人在市区吃过晚饭,天色还早,临时起意,溜达到了这家“音乐酒馆”,他们决定去喝点酒。
深夜的重头戏突然登场了。唱完歌,歌手宣布开始今晚的挑战——3分钟内喝下6杯特调的鸡尾酒。挑战开始,王耀栋举手了。这个19岁的男生笑着告诉伙伴,自己“酒量不错,可以喝”。背景音乐炒热了现场,同行的女生看到文着大花臂的调酒师在光影交错中调酒,她有些不放心,问对方,“你不会故意把酒精浓度调高吧?”调酒师拿着一杯酒,对这个女孩说:“不会的,你看,像可乐一样,没事的。”光线有些暗,酒被染成了褐色,躺在超大号的啤酒杯里,静静的。“如果你真的把这6杯酒喝完,以后我在珠海别的地方看到你,我就喊你酒神。”调酒师不忘跟一边的王耀栋补上一句。
目送王耀栋登上酒馆中心的舞台,纷纷掏出了手机,时间过去1分半了,高脚凳上4杯毫升的酒已经空了,褐色的酒被大一学生王耀栋一饮而尽。时间所剩不多,按照酒吧的规定,只要他在3分钟内喝下6杯毫升的鸡尾酒,元以内的消费就可以免单。否则,他得支付这6杯酒的费用,一共元。
夜一点点深了。那个6月的周六天气不算好,雨淅淅沥沥地落在这座海滨城市。这家地处珠海市中心的音乐酒馆隔绝了雨声和汽车鸣笛声,歌手一曲接一曲地唱着,6个大学生围坐在后排的桌子聊天。
昏暗的酒馆里,红色、橘色和绿色的追光灯下,混合了“伏特加、白兰地、朗姆、卡盾XO等7种酒类”的“特调鸡尾酒”摆在酒馆的舞台中央,毫升的酒还剩最后的三分之一。有人拿着手机在计时,现在是6月17日22时16分,这个在甘肃平凉长大的年轻人孤零零地站在凳子一边,他喝下了第5杯酒。然后,干呕了几下,走下台阶,摆了摆手。只是,在酒吧的监控视频里,这个动作显得太轻微了,很快就被更大的喧闹覆盖。
背后的电视里传来《CountingStars》的歌声,台下热闹的人潮用手机镜头对准了王耀栋,有人在拍手鼓掌,“加油!加油!”的声音越来越大,一点点盖过了歌声。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男子端起酒杯,朝这个年轻人走去,两个人不知说了什么,但碰了两次杯。王耀栋喝下了第六杯酒。监控视频里,这个广东某高校大一学生的身体开始不听使唤,他的脚莫名晃动,然后头一歪,重重地倒了下去,他再也没有醒来。6月19日8时55分,倒地一天两夜后,医院宣布这个“发育正常”“营养中等”的年轻人临床死亡。珠海市公安局香洲分局出具的鉴定意见通知书称,这个19岁的年轻人死于“急性酒精中*”。
我以为他是真的没事儿,以为他真的能喝。”两个多月后,一个同行的学生不愿过多回忆细节,声音低沉,时不时沉默。其他在场的学生则婉拒了采访。
已经没人知道王耀栋说“没问题”的原因了。在姐姐王涓馨的印象里,小自己4岁的弟弟从不喝酒,高中学业忙碌,只有过年时,家里偶尔会让弟弟尝那么“一二两酒”。弟弟高考结束那年,她带着弟弟和亲戚家的同龄人一起聚会。第一次走进KTV的弟弟喝了一两杯啤酒后脸就红了。“丢脸得很,难看得很。”她还记得有点“臭美”、脸红红的弟弟说了这么一句话。只是这次,从甘肃平凉连夜坐车再转飞机来到珠海的她,看到的“醉酒”的弟弟,已不再是记忆里那个酒后红脸的少年模样了。重症监护室里,她认不出那个朝夕相处了18年的弟弟。床上是一张褪去了血色、黑黑的、肿了好大一块的脸,她想凑过去看,眼泪却把视线挡得死死的。她看不清。
母亲彭凤兰去摸孩子的手,冷的。再去抠抠脚心,还是冷的。她翻起孩子的眼皮,一片白,眼皮却合不拢了。她还想再看看,可没时间了。重症监护室不能久待,这个母亲跪下来了,她想求医生,再让自己进去一次,“孩子那么冷,我就想把被子给他盖上。”没人应她。当了半辈子农村妇女的彭凤兰怎么也想不通,孩子为什么要去酒吧喝酒。这个孩子在她眼里,“太乖太乖了”,长到19岁从没让她操心过。孩子的爸爸王贵龙也曾问过儿子要不要也去补个课,可儿子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我哪一门课不好,好好学就是了,干吗要花你们的钱。”
她说儿子不喜欢出去玩,放学总是准时回家,除了吃饭都安静地待在房里看书。自己不太会做饭,但无论是没啥油水的洋芋丝还是干巴巴的蒸馍,儿子都不挑食,只会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记忆里,儿子和酒不沾边,却和书有缘。这个普通的四口之家全靠父亲王贵龙一人支撑,在基层当过小学和初中老师的王贵龙,在家里安置了一个小小的书房。
王贵龙就在那个六七平方米的小房间里见证了儿子的成长。10多年时间里,儿子手里的书从童话故事变成了《平凡的世界》和《汪曾祺全集》,个头越蹿越高的儿子喜欢写文章,陆陆续续在各类刊物上发表了十几篇作品。他的书桌上,书、笔罐子、台灯和工艺品摆得整整齐齐,抽屉里的明信片和书签有半尺高,甚至还留着小学二年级时用剩下的笔。唯一和酒吧沾边的,也许是他对音乐的爱好。家里不富裕,王耀栋会在周末借走母亲的手机,插上耳机,听一个下午的歌。他喜欢许巍的歌,爱听“逃跑计划”乐队的《夜空中最亮的星》,手机里英语听力素材和这些音乐各占了一半内存。王贵龙不知道喜静的儿子为什么会走进酒吧。事实上,儿子当年以高过甘肃省文科一本线60多分的成绩考上这所广东名校时,他“完全没想过要跟孩子讲一讲酒吧、KTV这些东西”。
孩子的表哥也嘀咕过,还是应该“让娃多了解下社会啊”。“他以后都在大学校园里生活,接触的都是教授学者,都是全国各地很优秀的学生。学那些江湖气、学那些人情世故做什么?”王贵龙不以为然。他后悔了。当他看到监控视频里,孩子笑着站上酒吧舞台,端起鸡尾酒一杯接着一杯往下灌,台下的人掏出手机拍摄的时候,这个头发灰白的父亲哭到身体发抖。
夫妻俩在监控视频里,看着孩子在喝下第6杯酒后,走到吧台边。然后身子晃动,被同学扶住。紧接着,他像是失去知觉一样,头突然掉到了前胸,整个人倒了下去。彭凤兰一边哭一边看着视频里孩子的同学把他平放在了酒吧角落。1分钟过去,有人过去瞅了瞅孩子,舞台上,再次登台的歌手正在唱歌。2分钟过去,塑料袋递到了孩子的同学手上。5分钟过去。10分钟过去。20分钟过去。半小时过去,人来人往,时不时有人凑上去看看,孩子身边围着六七个人,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歌声没停,酒吧热闹依旧。
每一次,看到有人走过那里,彭凤兰都觉得自己的心被提起来了,她在心里求那些人,孩子看着那么难受,脸色那么差,打个吧,求求你们,打个吧。
可每一次,她的期待都落空了。那些匆匆而过的身影,只是看了看就走掉了。这个朴素的农村妇女哭了,她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正儿八经上过班,只干过几年裁缝,后来就在家安心给丈夫和孩子做饭。在她的世界里,她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行为,“为什么要见死不救啊?”在监控视频被挡住的角落,同行的女生说,自己其实也很着急,她问调酒师该怎么办?会不会有事?对方摇摇头说:“我见过很多人这样,吐完就没事。”她相信了调酒师的话。
他们试图拍背帮王耀栋催吐,可效果并不理想。慢慢地,这个戴着眼镜、厘米高的大男生,嘴唇显出白紫色,有人摸了摸他的颈动脉,发现跳动很微弱。这群年轻人着急了,准备打。“可不可以不要打,因为这样对我们酒吧有影响。”慌乱中,女孩记得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还有人说酒吧这里救护车开不进来,只靠两个学生“抱不动王耀栋,也就无法上车”。最后,酒吧老板载着王耀栋和两名同学,去往医院。电子地图上,医院离酒吧的距离只有米出头,隔着一个丁字路口,步行十分钟以内可以到。监控视频里显示,离开的时间是23时02分。离王耀栋倒地,已经过去近40分钟。
只是那时,他已经没有心跳和呼吸了。医院出具的死亡记录里写道:“患者……饮烈酒约ml……到急诊抢救室时发现患者已无心跳,无自主呼吸,即予心肺复苏术……”一天后,“患者病情无好转,并快速进行性恶化……”这个19岁的大学生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他才接触不久的世界。他很喜欢学校和广东,他喜欢航拍镜头下的校园,喜欢这里“绯红氤氲”的天空,喜欢绿树成阴、道路宽阔的校园,尽管,他常常需要踩着自行车“从学校这头跑到那头去上课”,但电话里,他的语气是笑着的,“好累好累哦”。
6年前,这个生在西北小城的少年因探亲第一次来到广东,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的地方。填报高考志愿时,他很执拗地把第一志愿留给了这所地处广东的名校。同学还记得,这个热爱国画的西北少年似乎有用不完的爱心,他参加社团在学校附近的一个社区里面开少儿书画课堂,“小朋友都很喜欢他”,去世的那个学期末,他刚被评为先进个人,还拿了国家助学金。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喝酒那天再推后一个礼拜就是期末考试了。他早早订好了回家的票,他要去做近视眼激光手术,要去学车,还要好好补一补英语。他告诉姐姐,自己要“好好学英语,将来出国留学”。他的手机里游戏和娱乐软件很少,装了好几个背单词、考雅思的学习软件。因为英语成绩不好,他很是苦恼,但不怎么和姐姐抱怨。他说自己已经长大了,每次打电话都会叮嘱姐姐“不要半夜回家,小心老爸揍你”“不要老请假”“可不能随随便便跟别的男生跑了”。
彭凤兰一说起这些就哭。她一直觉得儿子那么善良,一定会有福报。可是,她在学生拍摄的视频里看到,当儿子抱着酒杯不停喝酒的时候,脸明明已经变得煞白,儿子甚至都摆摆手了,在儿子最喜欢的这个城市,却没有人拦住那些酒。在派出所观看视频时,她越凑越近,甚至一度想划破台式电脑,把手伸进去,拦下那一杯杯酒。可她做不到。这个母亲能做的,只是睁大了通红的眼睛,任由它无声地掉泪,一颗,一颗,她流不出那种细细长长的泪水了。
自始至终回应给儿子的,只有加油声和鼓掌声。一度,声音甚至盖过了电视里的歌声,父亲王贵龙当过老师,现场那个气氛让他害怕。“就像运动会赛跑要最后冲刺了,观众使劲儿喊加油那样。”他说,王耀栋就这样在震耳欲聋的加油声中加速跑向了他的终点,生命的终点。这个少年跑向终点的速度太快了。同行的男生记得,失去意识前,王耀栋在安排他们要把几个女生平安送回宿舍,还要辛苦朋友把自己带回宿舍。这是王耀栋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那张有些厚实的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了,也喊不出一句姐姐了。王涓馨记得从那张嘴里,能听到各式各样让她“心疼”又“开心”的话,用各式各样搞怪又可爱的语气。每个月的月初,那张嘴会蹦出“嘿嘿嘿”的声音,冲着王涓馨说,“又跑来讨好我,你好异常,是不是信用卡要还款啦?”有时还会突然“袭击”,“姐该减肥了!我以后找女朋友肯定不会找像你这样胖的。”回家逛超市的时候,这张嘴会嫌弃这个、嫌弃那个,最后结账时,手推车里啥都没剩下。王涓馨知道,弟弟节约,他想为出国留学省点钱。可放假要回家前,这张嘴也会变得豪情万丈,“拜托,老姐都25了,该买点高档产品好不好!”他从自己的生活费里抠出了好几百元,给王涓馨买了一瓶迪奥的香水。这张嘴偶尔也不像一个西北汉子的嘴,深夜会跟姐姐撒娇,“你心疼心疼我嘛。”挤在家乡的小屋时也会絮絮叨叨,“姐,你找对象不能光看颜值,得找学习好人品好的。”看见姐姐当伴娘,他会断断续续地拖长了音节说:“我想到姐以后也要嫁人,会离开我们,就特别难受。”
王涓馨陪着弟弟从重症监护室一路走到了殡仪馆,她用力抱了抱即将被冷冻的弟弟,哭着说,“别怕,姐姐陪着你。”她觉得,弟弟很暖,也许不会害怕殡仪馆的那种刺骨的冷。这个弟弟细心到会留意父母步频的差异,提醒第一次出远门的父母:“一定要跟紧爸爸,爸也要随时往回看啊,别把妈丢了啊。”他也记得姐姐的生日。只是有一年,取蛋糕回来的路上下起了雨,王耀栋骑着车摔了一跤,一屁股坐到了蛋糕上。提回来时,他很不好意思,王涓馨安慰弟弟,“反正吃进肚子里都是扁的,管他呢。”姐弟俩相视一笑。
其实,这个在姐姐和同学眼里的“暖男”也发愁过,觉得自己太暖太和善“是不是不够man(男人)”,在学校他也会偷偷看玄幻小说,喜欢设计“黑帮老大保护校花的故事”。他也像这个年纪的男生一样爱做梦,“要赚几百万元,然后开一家书店”。他喜欢余华和木心,也爱“女神”*;他看丰子恺的画和《阳光灿烂的日子》,也看网络小说;他也喜欢大扫除时挥舞着柳树做的大扫把,扬起地面的灰。
可是,当王涓馨和父母回过神来,却发现这个鲜活的少年已经变成了学校情况说明里那一行冰冷的字:“学生尊敬师长,团结同学,与大家和睦相处,热爱集体,待人诚恳,善于思考”。他们想去孩子的宿舍收拾遗物,却发现王耀栋的床早就空了。同宿舍的孩子告诉他们,是一名老师领着同学收的,说要邮寄回去。
彭凤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能做什么,这个农村妇女一屁股坐在孩子的凳子上,嚎啕大哭。学校里,这个少年的痕迹越来越淡。孩子遗物被校方快速打包收好,彭凤兰觉得就像儿子身上发生了一件不光彩的事,让学校想尽快忘记他,让这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王贵龙不敢奢求学校去纪念这个逝去的生命。他只是觉得,“能考上这个学校的学生,有几个是在酒吧里泡大的呢?”这个当了几十年基层教师的中年男人说,他很希望学校能以王耀栋的死为戒,加强安全教育,至少能给全校几万名学生多提提醒,未来规避这样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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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莹
主编: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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